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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6章 悟黃梁(八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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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6章 悟黃梁(八)

那日兩人不歡而散之後, 遴選後宮的事也就隨之不了了之。有人猜測皇帝眼光奇高,看不上等閑的凡夫俗子,也有人嘆息著與同僚好友談起——怕是滿朝文武都被皇帝擺了一道。

恐怕臨華殿那位一開始便沒打算妥協。也是, 陛下即便是在初初登基之時, 也是乾坤獨斷, 不容忤逆, 何況是如今。

無論願不願意, 這事也只能暫時告一段落。上京城,大昭宮, 臨華殿,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運轉著, 與往日並無二致。

只是,那位樂安王卻忽然病倒了。

太醫令擦了把額上的冷汗,小心地對著上首的君王稟報道:“樂安王殿下……前些日子染了風寒,一直未曾好好調養。風邪入體, 加上憂思過多,積郁成疾, 便……病了。”

楚靈均不置可否。

年輕的君王放空了目光,似乎是瞧著窗外的紅梅出了神。

一旁的尚儀女官斟酌了一番, 傾身問道:“陛下要去看看嗎?”

要去看看嗎?以他如今那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樣子, 興許已經不樂意見她往王府跑了。何必將臉面貼上去,讓人踩在腳下。

然而楚靈均悲哀地發現,她還是想去看看。她換上清瑤準備的常服,乘上羽林衛準備的車駕,輕車簡行地出了宮。

馬車雕花精致, 鑲金嵌玉,懸在車軛上的鑾玲輕輕搖晃, 仿佛金玉相撞,清脆悅耳。

楚靈均闔了眼,倚在馬車內壁假寐。半睡半醒間,車外卻忽然傳來爭執聲。

這卻是少見——她帶的護衛可都是百裏挑一的羽林衛。

“何人在車外喧鬧?”她挑起半扇車簾往外瞧去。

一張略微眼熟的臉出現在車前。

楚靈均蹙起了眉眼,威嚴地審視著那被羽林衛押跪在地的青年男子。

“堂下何人?”她猶疑出言。

這人剛剛一直在呼嚎,見到她之後反倒安靜了下來,再不像之前那樣拼死掙紮。

直到嘈雜再起,幾名兇神惡煞、手持棍棒,做豪奴打扮的高大男子,自長街的盡頭出現,逮人就大聲質問,是否見過一名白衣逃奴。

楚靈均目光一轉,挑眉看向青年身上的白色長袍,“逃奴?”

白衣青年顯然也聽見了那邊的動靜,陡然驚慌了起來,臉上是肉眼可見的哀切與憂懼。他咬著唇,連語調也顫抖了起來,“求貴人援手!”

因著他身上的那幾分熟悉感,楚靈均最終還是點了頭,讓人將白衣男子押上了車。又打發羽林衛斥退了那幾名跋扈的豪奴。

那幾人離開後,蜷在馬車一角的男子終於放松了下來,不顧手腳上的銀色鐐銬,伏跪於地。

楚靈均對他心存警惕,始終在他身上留了點絲目光。此番只以為他是要謝自己助他脫身,或者求自己收留於他。

未曾想到,這人竟規規矩矩地行了參拜禮,“罪臣拜見陛下。”

竟識得她身份。

“擡起頭來。”楚靈均眸光一凜,仔細地打量他慘白的神色,清瘦的脊背,忽道:“謝瑾?”

他覆伏跪下去,艱難答話:“是。”

“你怎會在此?”楚靈均擡眸觀望著窗外之景,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。

她許久都未曾得到回答,品出一絲奇怪,側目望去,只看見蜷著四肢,閉眼昏睡了過去。

想來是身上有傷。想想他如今的奴隸身份,也沒什麽可驚訝的。就是不知,到底是哪位權貴斥巨資贖買了這名本應流放三千裏的謝逆……

思索間,鑾鈴的聲音緩緩消失,馬車悠然停下。駕車的禦者隔著簾幕稟告:“主君,王府到了。”

楚靈均卻忽然沒了探視的意思,目光從那道她親手寫的牌匾前移開,輕聲道:“回吧。”

她擡手召來便裝跟隨的羽林郎,低聲吩咐:“著今日輪值的中書舍人擬旨往郡王府,申飭樂安王不尊聖意。”

明明剛剛還不惜便服出宮,親身探病,可轉瞬間竟改了主意,冷聲下旨申飭,真真是……天意從來高難問。

躬身站在車窗外的羽林郎心中一驚,立時便出了一身冷汗,拱手領命。只是在轉身離去時,不禁又想起剛剛那名大膽攔車的逃奴,小心道:“主君,剛剛攔車那人,不知該如何處置?”

楚靈均瞥一眼縮在車駕一角的人,“去查查謝氏謝瑾。”她還真是好奇,是誰買下了這位最最耿介不過的謝子瑢。

至於如何處置……仔細想想,她與這位似乎還算有幾分微妙的香火情——如果他不惦念著他的家族的話。

“帶回去吧,請幾名太醫看看。”

*

皇帝要操心的事情本就很多。更不妙的是,元宵時節,京畿及三輔地帶,竟下了一場極其罕見的大雪。

紛紛揚揚的大雪遮蔽了天地間所有的顏色。道路被損壞,房屋被壓塌,精心飼養的牛羊死在了寒冬之下。不知多少百姓被困在了冰雪之中,沒有足夠的糧食,也沒有足夠的禦寒衣物。

楚靈均因為這場百年難得一遇的雪災,領著朝中的幾名大員守在臨華東側殿熬了好幾個通宵,又是籌備糧食、募捐衣物,又是組織可靠的官吏搭建棚舍供人避寒。

由於去年雲州的災情,國庫本就空虛,可屋漏偏逢連夜雨,今年好死不死地又撞上了雪災。國庫再拿不出銀子,楚靈均只能捏著鼻子從自己的皇帝私庫中撥了四十萬兩,以做賑災之用。

雖然肉痛,但拿銀錢活人性命,也是值當的事。

可楚靈均一想到那些世家貴族每日只需做些走馬章臺、倚紅偎翠的勾當,就能跌在錦繡繁華裏醉生夢死。

而自己這個所謂的九五之尊,卻是每日兢兢業業,克勤克儉,連多吃盤櫻桃都要被言官罵驕奢,心裏便十分不痛快。最可恨的是,心裏惦記的人還一直不松口,活像只倔驢!

她熬得連眼下都有了青黑,心裏本就窩火,竟還有不知從哪跳出來的玩意兒諷刺她為政不仁,這才導致大昭天災連連、饑饉薦臻。

消息傳到耳邊時,坐在臨華殿的楚靈均輕笑一聲——可算是找到法子充盈國庫了。

事後,皇帝陛下看著從林梅兩家抄出來的金銀珠寶、綾羅綢緞、田契地契,總算舒暢了不少,揉揉眼睛,準備到禦花園逛逛。

玉蘭花竟已開了。

楚靈均看著這滿園翠綠之色,不禁恍然:又是一年春天啊。

可惜再不能像從前那樣,與那人到郊外踏青。

她是不怎麽愛生發感慨的,但今時今日的楚靈均站在百花叢中,確確實實地感覺到時光不覆從前了。

此念升起時,她微微嘆息,忽而想到從前所居的承暉殿看看,便舉目向西,帶著身後的宮人離開了禦花園。

途經長亭時,竟隱隱約約地聽見了年輕男女探討學問的聲音。

楚靈均大為震驚,循聲望去。

是幾名小宮女正拿著經義典籍圍在一起,向一名青年男子求教。

男子正是她前些日子帶回來的謝瑾。

她駐足聽了一會兒,發現那些小宮女真可謂求知若渴,而謝瑾也講得極認真,頗有循循善誘的良師之風。

楚靈均略一思索,便了悟——這些小宮女如此努力,估計是想要在之後的女官考核中勝出,進入六尚局,乃至尚書內省。

倒是有上進心的。

不過……現在看來,謝瑾做教書匠時,竟也不是那麽無趣?她十分納罕地打量了那人幾眼。

好一會兒之後,那些專心探討學問的人才發現楚靈均就在飛檐翹角的長亭之下,頓時大驚失色,上前來請罪。

也不怪這些宮女會如此驚訝,實在是滿宮皆知,陛下是個勤政的皇帝,連禦花園都鮮少去,更別提是這些幾乎無人居住的宮殿。她們這才敢拿著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書籍,來此地向謝瑾求教。

楚靈均非但沒有怪罪這些宮女,反而各賜了一套典籍,好聲好氣地打發她們離開,然後才看向伏拜於地的謝瑾,“你講解經書,似乎比從前生動了不少。”

跪在地上的人似乎不知該如何作答,恭順地垂著眉眼,低低應是。

皇帝陛下盯著他的脊背望了幾秒,驀地有些心虛。從前他作為集賢殿學士,為她侍講經書時,自己好像……壓根兒沒仔細聽過?

楚靈均的目光漂移了一瞬,但說話時依舊理直氣壯,“起身吧。”

謝瑾謝了恩,攏袖低頭,垂眸站在原地。

兩人其實沒什麽好聊的,楚靈均耐著性子問了幾句他的傷勢之後,便冷了場。她正要轉身離開,謝瑾卻主動出言,請楚靈均到他如今的住處小坐片刻。

把這人一直丟在宮裏確實也不妥當,不如趁此機會問問他自己的看法。念及他從前雖耿直但不曾作惡,是完全為姓氏家族所累而淪落至此的份上,楚靈均對他存了幾分矜憫之心,便頷首允了。

自從那日將他帶回來之後,楚靈均便將他丟給了宮人照顧,也是今日方知,謝瑾住在雲舒殿。

後宮無人,雲舒殿自然也荒涼得緊,不過此時前院已經收拾了出來,還算幹凈。殿中只有一個小宮女伺候,突然見皇帝駕臨,趕忙去換了壺新茶。

而謝瑾自進殿之後,便侍立在側,為她斟了茶水後,又淡聲詢問:“陛下要聽琴嗎?”

楚靈均略一挑眉。當年這廝要是也這麽柔順,自己說不定還會對他容情幾分。她看了眼窗前那架古琴,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頭。

他似乎沒料到皇帝真會應允,眸光亂了幾分,又很快鎮定下來,坐到古琴旁:“陛下想聽什麽曲子?”

“隨意。”

謝瑾應唯,長長舒了口氣,慢慢挑起琴弦。舒緩的音樂自指尖流瀉而出,頃刻間鋪滿了這座小宮殿。

楚靈均聽出他彈的是《醉漁唱晚》。音律曲調都很好,只是意境缺了些。不過也能理解,以他如今境遇,心中若還有笑傲煙雲、醉鄉酣美之意,那可真是聖人中的聖人了。

她以手支額,靜靜地聽了一會兒。起初還有幾分興趣,欣慰地看著從前耿直的集賢殿學士低下高傲的頭顱殷勤討好自己,頗有幾分熏熏然。

但很快,連日未曾歇好的困倦便浮了上來。她靠在座椅上,不由自主地打起了盹兒。

再次睜開眼時,謝瑾已停下了演奏,如松如柏地坐在對面,恰好遞來一個眼神。

恍惚間,楚靈均幾乎以為自己還是定安公主,正在經筵上昏昏欲睡地聽謝瑾講課。好在她很快就看見了自己繡著龍紋的袍服,施施然地理了理衣襟,半點兒不心虛地睨著他。

直視皇帝是不敬的表現。謝瑾頓時不敢再看,恭謹地垂了眉眼。

看來做皇帝還是有幾分好處的,否則這廝豈不是又要指著她罵不務正業?

楚靈均看著他揚唇一笑,“你想要什麽?”今日這麽小意殷勤,總不能是因為轉了性吧?

謝瑾薄唇輕啟,晶瑩剔透的眼眸中露出幾分倉惶之意,欲言又止地看著她。

看來是還沒準備好?嗯,和茅坑裏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的謝學士,可能還沒準備好拉下臉求人。

楚靈均依舊秉持著無所謂的態度,“那便等你想好了,再來臨華殿見朕。”

她轉身欲走。

“陛下!”

楚靈均轉身,神色淡淡地看著他跪到自己面前,然後……捧起自己的衣擺,闔眸吻了下去。

這是……求.歡?

楚靈均瞠目結舌,險些驚掉下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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